我曾两次来北大,在中文系的新闻专业先后工作了十年。第一次是1953年到1958年;第二次是1972年到1978年。这两个五年,是未名湖上十分不平静的两个五年。回想起来,有不少可记之事,可怀之人,令人思潮如涌,意惹情奔。
我是1953年8月23日从上海调来北大工作的,负责中国新闻事业史的教学任务。这门课,特别是其中的现当代部分,没有现成的教材,需要临时搜集材料,开学在即,只准备了一个多星期,就仓促上阵了。
那时候,新中国成立不久,百废俱兴,举国上下,欣欣向荣。燕园内书声琅琅,弦歌不辍。教师们过的也是神仙般的日子。开始的一段时期,我单身一人住在未名湖畔的备斋,前邻岛亭,两侧是均斋、体斋和健斋,相看两不厌的是未名湖的湖光塔影。除了上课和系里教研室里的例会之外,其余的时间可以全部用来看书和备课。吃饭在均斋附近的教工食堂,伙食办得又便宜又好。除了散打以外,还可以按月包伙和订奶。每天干到下午五点,就随着全校的人流,涌到东操场去参加半小时左右的体育锻炼。文娱活动则有每个周末必放的东操场的免费电影,和小礼堂、大饭厅的各种各样的演出。买书,可以就近上岛亭的新华书店,城里的一些老字号的旧书店的小伙计们,有时也老远的骑车送书上门,让你不出宿舍,就能买到称心的或急需的书。后一部分书,送书的小伙计们还可让你先看着,如不中意,下次送书的时候再退给他。手头一时不便,还可以赊账,月底开工资的时候,一并支付。
这样的日子,随着一浪一浪的各式各样的政治运动的到来,而逐渐地被打乱。批《红楼梦》研究中的资产阶级唯心论思想和批胡适的时候,虽然也联系各人的实际,但对多数人说来还只是接受教育。批“胡风反革命集团”的时候,已经开始有人受到株连。我们专业的资料室中,就曾经有过一位被下放监督劳动的所谓“胡风分子”。肃反运动中,系里教研室里都有不少教师受到审查。赶到反右运动开始,被触动的就不是一两个人了。教师中的朱家钰,学生中的林昭,是其中最不幸的两个。她们后来的遭遇,每一想起,都令人黯然神伤。上面提到的这些运动,我都参加了,也都侥幸“漏网”了,但也从此成为惊弓之鸟了。
尽管这样,在北大的这第一个五年,仍然是我在“文化大革命”前的十七年间,读书最多,过得最充实的五年。“文革”中,我曾经为“前十七年”走“白专道路”,作过检讨。查了一下这一段时间的读书纪录,累计达两千多种,其中的绝大部分,正是在这五年内读的。与此同时,为了备课和研究的需要,我还查阅了校图书馆收藏的大量的报刊。其中有不少属于珍本和善本。在这方面,当时担任馆长的向达教授,给我提供了很大的方便。例如毛泽东主办的《湘江评论》的原件,就是在他特批下,才得以看到的。
1958年8月,新闻专业的全体师生,整个建制的并往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,我在北大工作的第一个五年,就此宣告结束。
再一次回到北大,是相隔14年后的1972年8月。当时,中文系恢复了新闻专业,一大批工农兵学员分配到这个专业学习,急需专业课师资,而人大新闻系的教师因人大停办,全部滞留于江西的五七干校,于是就整个建制的调来了北大。我也随着再次来到了北大。
这时,“文化大革命”的雨横风狂阶段已经过去,学校正处在军宣队工宣队当家,实行“斗、批、改”,和工农兵学员执行“上、管、改”的阶段。虽然已经恢复了教学,但一切都很不正常。作为“六厂二校”之一,学校受到了“四人帮”的严密控制。教师们在政治上受到了严重的歧视,心情上十分压抑。吴组缃先生的一想起“文化大革命”就“毛骨悚然”一句话,就不知被反反复复地批了多少次。虽然来了一大批新闻专业的教师,但专业课并没有开多少。一部《语法逻辑修辞》成了各年级的主课。《中国新闻史》因为被认为充满了“封、资、修”的内容,被彻底地打入了冷宫。
这五年,我教过基础写作、新闻写作,讲过毛主席诗词,辅导过中共党史,评过《水浒》,唯独没有教过自己的专业课《中国新闻事业史》。
这五年,受“文化大革命”的影响,折腾和浪费掉了不少时间。但是在北大这个特殊的环境中,我仍然得到了不少的教益。首先,利用跟班教员的名义,和课后辅导工作的需要,我随着那个班的工农兵学员,听了校内诸子百家的课,其中有的是早已蜚声于时的老学硕儒,也有一些则是后来的知名教授。这些老师们术业有专攻,个顶个的都是所在学科领域内的佼佼者。他们讲课的风格虽然不同,但都显示了雄厚的学术根底,和极富魅力的教学艺术。使我从中得了很好的借鉴。老教授们身处逆境仍然勤奋治学的行动,也给了我很大的激励。王力先生利用下厂的时间,在公共汽车上编他的同源字典;季羡林先生利用开大批判会的间隙,在笔记本上翻译印度古代诗人迦梨陀娑的著名诗篇。这些,有的是当时就听说的,有的则是亲眼看到的。受他们的影响,我也抓紧时间,找点书来看。《资治通鉴》《二十四史》等几部大部头的书,就是这一段时期,利用一早一晚和白天的一些零碎的时间,断断续续的看下来的。此外,我还利用一些机会,私下里向一些校内的老学者请教,当时还在受审查的章廷谦教授,在鲁迅研究问题上,就曾经给我提供了很多帮助。
“四人帮”粉碎后,我还有将近两年左右的时间,是在未名湖畔度过的。这时,形势已经改观,科学研究的春天已经到来。北大的师生们,都在抓紧时间,认真读书,以挽回“文化大革命”造成的损失。我也和大家一样,抓紧研究和积累,充分利用北大图书馆收藏上的优势,为即将动笔的专著收集材料。70年代后期和80年代初期陆续问世的一些科研成果,其准备工作,就是这一段时间内在未名湖畔完成的。
1978年8月,人民大学复校,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的全体师生,又整个建制的并回人民大学新闻系,我在北大工作的第二个五年,也就随之结束了。
前后两次在未名湖畔工作的这十年,虽然风风雨雨很不平静,但是是很充实的。在北大这个历史悠久、人文荟萃学术氛围很浓的高等学府里,我受到了很好的熏陶。从她的众多的学术大师的身上,我也得到了很多的教益。这些熏陶和教益,是终生受用的。前人诗云:“客舍弁州已十霜,乡心日日忆咸阳,无端更渡桑乾水,却忆弁州是故乡。”我对北大的感情,从某种意义说来,颇有点近似于诗人对弁州的那种感情。未名湖畔的这十年风雨,对我说来,是永远难以忘却的。
作者简历
方汉奇1926年生,广东普宁人。1950年大学新闻系毕业后,分配到上海新闻图书馆任研究馆员。1953年调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任教。1958年随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并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。1972年人大停办,再度到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任教。1978年人大复校,重新回到人大新闻系任教。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、博士生指导教师,国务院学科评议组成员,中国新闻史学会会长,吉大、河大、兰大、杭大等校兼职教授。